惊蛰
◇摸几段抽筋剥鳞，@北冰洋蒸鹤流
敖丙断断续续地说：我欠你许多。很快他又住了口，剧痛一波波涌上来，海浪濡湿沙粒，层层叠叠，把他要说出来的话一次次掩埋。三岁小龙的鳞片又韧又软，另一头原先嵌在皮肉里。现在不会了。它终于逃脱束缚，逃脱它生长的根，皮肉撕裂的狭窄空隙里涌出血来，那么多，那么红。哪吒已经成了莲花三太子，位列仙班，还是没杀过活物，也没见过血。那时候恰巧天色很昏，几缕云薄透，金乌的光就从里面鲜活地迸裂出来，是烈的、烫的，正像溅了满堂的血。哪吒觉得自己被金乌的光烫痛，再也不肯下第二次手，一层雾在眼里滚动翻搅。
元始天尊先前说：天上神仙人手稀缺，你看，我们也没有专职行刑的神，过几天搞个榜招一下工。这趟实在没办法，东海算你半个老家，没人比你熟了，就你去吧。
天庭说“人手稀缺”，还是令了个小仙跟他同去，大约和人间一样的，千缺万缺，看客不缺。哪吒踏着风火轮落了地，看见敖丙化成人形，一身白衣，他第一次看见他就是这样。哪吒觉得，这是天地间最干净漂亮的模样。又看见敖丙被陨铁的链子铐住手，另一头连在高耸的石柱上，宛似猎物一般，实则连猎物都不如。他走两步，胸口说不出来的闷。敖丙远远看见他，苦笑道：“哪吒，你当了神仙了。”
哪吒忘了自己怎么答，他重塑真身之后浑浑噩噩，神魂像陷在天界的云里。小仙道：元始天尊罚他抽筋剥鳞。哪吒便回道：我不知道龙鳞怎么剥。
小仙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，挤着眼睛道：你不会？魔丸作恶可是与生俱来的本事。说着就走上前去，一边道：三太子，你看好了。哪吒愣了一愣，忽地几步过去抢在前面，牵笑出来：不必了，我知道。
小仙便抱着拂尘，往旁边站着。第一枚鳞片光华流转，带出一朵花来，殷红色的梅落进雪地里，沾在他手上。第二枚是很薄的一寸冰，湿漉漉的，攥了满手潮腻艳色。第三枚开始，红色奔腾的海潮蓄谋已久：听说人间东海也曾浪潮滔天，淹了陈塘关，死了无数人。哪吒知道东海的水是凉的，绝不这样滚烫浓烈。
敖丙终于喘过气来，又道：我欠你许多，只能……只能还上这一点。
你欠我什么了？我不知道，我也不要你还。哪吒心想，红色的浪潮浸透他的指尖，他看见了，又低下头去看敖丙的指尖。龙的爪子狠狠嵌进地里，碎出几道暗红的印子来。哪吒手里沾着他的血，只觉自己四肢百骸相连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，有什么东西正在萌发。最后空空荡荡，没有着落。他忍不住想：我的皮肉之下，也流过这样滚烫热烈的东西吗？
敖丙道：夺了灵珠，终究是我……我于你有愧，欠了你的命。
哪吒道：那你知道什么是命？小仙见他停手，连忙一甩拂尘，大声道：三太子！还有半个时辰，我们就得回天庭复命！哪吒心里愠怒，混天绫垂在地上的梢都带了杀气，震得那小仙退开三步。小仙才落稳，又道：天帝和天尊都惜你怜你，才让你自作了断，休要不识好歹！
哪吒回头道：小爷我自有定夺，你少废话。龙鳞雪一样落在血上，血又覆过雪，生死轮转，恩怨相欠，永远望不见头。哪吒一手碰着小龙乳白色稚嫩的皮肉，道：魔丸转生是命，爹娘真心爱我是命，能在东海边遇见你也是命。你要来换，我还不愿给。
龙像初生时在壳里一般蜷缩着，皱着眉，脊柱痉挛震颤。哪吒并着两指再往深处去，抽出一条金色的、烫手的龙筋来。小仙面上浮出笑来：三太子莲藕之身，无情无欲，当神仙果然是最好不过的。哪吒面无表情，道：我不过当了天庭的一杆枪。
龙鳞剥过第七七四十九枚，他们溺毙在殷红粘腻的海潮里。小仙看着哪吒坐起来，魔王浴血重生，一双眼黑漆漆的。小仙最会识人眼色，此刻在那双眼里，却什么都看不出来。
三十日，惊蛰，冲龙煞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