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双玄] 上云乐

——别来几多时,枝叶万里长。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南海渔户家的小儿子今日刚满十六,正在翻腾的海浪里战战兢兢地掌着舵。这是他头一回驾船出海。南海边几百年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:每个男孩十六周岁那天要独自出海,受海神择选。平安归来者就算是得了海神的应允,同意你日后靠海为生了;回不来的那些就是命格与海相冲,就算十六岁不出海,日后在海边也活不长久,不如被海神收了去、送进轮回再投个好胎。
   
迷信,简直是找死的恶习!我们又不差钱白养这一个儿子!他母亲的吼叫犹在耳边隆隆如春雷,一个霹雳打得他居然想起要害怕来,攥着舵的手里濡满了汗。
    
这规矩也就南海边才有,许多年了,海潮统共就吞了几个十六岁的小孩子,绝大多数都能平安回来,可没一个人见过什么“海神”。家家户户春节祭海神,只置一张香案,放些吃食,连个海神神像都不摆。
   
海上艳阳高照,映得水波粼粼,正属出海的好天气。掌舵的少年渐渐习惯了让船顺着海浪起伏,这未知前程的旅途一旦同“命格”挂上勾,似乎也轻松了一些——毕竟不是人力可逆转的了。恐惧稍减,他靠在舵盘上往着没边际的海水,想起自己偷偷摸摸看的那些神鬼秘谈录里,好像真的没提过南海有什么“海神”的。
   
大水鬼倒是有一个,不过秘谈录里又附了一句,说那水中鬼王“向来低调,难得一见”。
    
难得一见,那便约等于没有了。少年自觉自己没这种惊世骇俗的好运气能一睹鬼王真容,估摸着还能平安回来,于是未多思考就点头答应了。老祖宗的规矩改不得,不就是让他出个海玩儿吗,有什么大不了。
    
船行了数里,少年被日光晒得昏昏沉沉,脸朝下趴在船板上想小睡一会。迎面的浪头往船身上一敲,敲得船颠簸了几下,也敲得他翻了个身,仰天直直对上灼眼的日光。少年眼前一恍惚,忽地开窍似的灵机一动。规矩里只说要“出海”,没说一定要出到天涯海角碰到陆地啊。
    
他向来跳脱自在,想干什么干什么,就算是当世仙君下凡也管不住他。出生至此十六年,除了他母亲今早的一声吼,还没怕过别的。于是少年果决地起身去够那船舵,掉头回航。
   
船才往回开了没多久,突然船身一震,竟是在往下沉。
    
少年暗道一声不妙,抬脚轻轻跺了跺船板,想看看是哪里漏了水。直到他绕着船走完一圈,也完全没有发现船中哪里有进水的迹象。
   
奇哉怪也,难道真的有海神要收人?少年脑子里乱成一团,理不清思绪,只得回过身去掌住舵,看看还能不能搏一线生机。他朝眼前的海面望去,但见不远处黑浪连峰如群魔弄潮,水雾影影绰绰,遮着一座岛。
    
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心悸,不单单是因为这奇景。就好像心中有些什么不可言的东西被门锁紧闭起来,见了这海,如同被插上了钥匙,一旋一扭,自然喷薄而出。
     
这感觉来得难以名状,但是有岛就好,能让他修了船再走。少年深呼几口气平复了心情,真是好运,天官赐福百无禁忌。哪知不让他庆幸完,异变陡生。船行入黑水中央,那船完全不受舵的控制,反而牵着舵转起来甩脱了他的手。
    
少年手腕被别了一记,一阵钻心的痛。他咬着牙一闭眼,把手腕正回来,再将一片触目惊心的淤青往袖口里藏了藏。黑色的海面与船沿几近齐平,他伸手去捞船侧的小木筏,被一个浪头掀进海里。
     
海水刺骨冰凉,他打了个寒噤,为此呛了一口水,本能地挣扎着朝海面上游。谁料这海水与别处不同,越是挣扎、往下沉得越快。四周黑漆漆的,看不见鱼也看不见亮光。明明是白天,浅水下却一片黑暗,少年觉得自己像根苇草一样被海浪推来搡去、随波逐流。
    
屏气屏到了极限,他意识混沌,有一种自己脚踏实地的错觉,费劲地在水下睁开眼睛看了看。自己身下是形似骨架的庞然大物,正在托着他朝上浮起。
   
骨架怎么可能会动,还能浮起来?少年怀疑自己脑子进了水,拼命撑起手臂,向水面上挣了挣。那骨架见状浮得更快,将他托上了海面。少年终于得以见到阳光,一时照得头晕目眩,被身后的海浪绊了一跤。
    
他错目之间,望见身前走来一个黑衣人。踏浪而来,衣袍舒卷,黑袍和黑浪相映,俨然是此间主人。
     
少年心道,完了,海神。
    
他身下的骨架动了动,像是想冲那黑衣人摆尾巴。这一动把少年往前一牵,本就没站稳,这下彻底没了重心,又跌进海里。
   
从水里出来还没多久,气还没喘匀,又要“二进水”。少年被闷了一口水直贯进鼻腔,呛得他死去活来,那点混沌的意识被冲决得一干二净,只能隐约听见由远及近的踏浪声,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跳上。
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
再醒来时,少年被身前一团毛茸茸的兔子一脚后蹬,踩得偏头吐了几口海水——那海水居然是清的,他心下奇怪,又抬头望了一眼海岸。分明是黑浪拍岸,连海风都沾染上几分阴森气息。
    
黑衣人见少年醒转过来,侧过身似乎想同他说些什么。谁知少年根本不给他机会,招呼也不打,劈头盖脸就是一句:“你是海上的神仙吗?”
    
黑衣人闻言沉默了片刻,话里压着两分笑意,答道:“不是。”
    
少年不依不饶:“我看见你能把海浪当平地一样走,不是海神是什么!”
    
黑衣人道:“我是鬼。”
    
少年一惊,愣得话都没能接上,默默抱着膝盖坐了一会,脚跟反复摩挲着沙滩上的白沙。那白沙极细,宛如人间话本里龙王宫的珍珠粉,被黑色的海浪一冲,留下点泼墨山水似的朦胧。
    
他踟蹰道:“哪有这么好看的鬼,你胡说。”
    
他看过的话本和秘谈录里总是说,恶鬼青面獠牙、或者口歪鼻斜,越是厉害的鬼就越是骇人。如今眼前那黑衣人目光微沉,眼睫笼了一层薄薄的影子,直收到眼尾。长得真是好看,都说美人看眼,他的眼睛却又独独像是什么光都照不进去,里面也好像真的沉了为鬼几百年的枯荣明灭。
   
在哪儿见过似的,少年几乎看得入迷,方听闻他淡声道:“我已经死了七百年了。”
    
七百年。那神鬼秘谈录里就说,黑水沉舟化绝七百年,是当世三绝仅剩的两位之一,统水,法力强劲。而后又说他曾经如何如何藏迹上天庭、寻水师报仇、废风师法力,波澜壮阔讲了一堆,最后笔锋一转,说他又回南海旧岛,此后再未出世,不知所踪。
    
少年一边想,一边不自觉地开口道:“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这儿吗?”
    
黑衣鬼王觉得好笑,自己挑明了身份,这少年居然还称自己是人,犯起傻的样子实在像极了那位故人。于是道:“鬼魂都薄情得很,不用和别人同住。”
    
那兔子用前爪热情地扒着少年的衣角,大概很久没见到岛上有新客了。少年轻轻拨开它,向鬼王追问道:“你都是‘绝’这么厉害了,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这个岛上?虽然兔子真的很可爱,可是……可是你一个人,不会无聊吗?”
    
鬼王没再刻意纠正他又说了“人”。海风携着海潮冲上岸来,他微微坐直了身,手不着意地垂在一旁,五指迎着风伸开又握紧,似乎在掌心里捉了一把风,又全部从他指间流走。
   
他道:“天下无处可去,我要等一位故人。”
    
少年站起身来,捉住那只在他身边扑腾的兔子抱进怀里,又坐得离鬼王近了些,道:“他还没有来吗?”
    
鬼王道:“是。”
    
少年揉着兔子的脑袋,又问道:“可有期约?”
    
鬼王顿了顿,道:“无期之约。”
    
少年不知为何,失落的“哦”了一声,手指在兔子胖乎乎的脖子上打着圈。兔子被他挠得痒,一骨碌翻起来扒住他的衣领,和少年四目相对。
    
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道:“他一定是你最好的朋友吧,也是鬼王么?”
   
“不是,”鬼王似乎颇感兴趣地看着他逗兔子,故作随意道,“他风神和人都当过了,没当过鬼。”
    
少年恍然,也不知何为避讳,直接道:“他是神仙,当然不能成鬼了,秘谈录上说……”
    
鬼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,话中流露几分冷意,打断道:“他不知所踪,也可能已经死了。”
    
少年两肩抑制不住地抖了抖,这位黑衣鬼王动起怒来确实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。他偷偷看着鬼王,见他神色稍缓,便试探着露出笑,冲他道:“秘谈录上也说你不知所踪,可你不是还在岛上吗。你的朋友一定也还是风神,也许过几天就来了!”
    
他等了几百年,上天庭看过生死簿子,怎么会不知道师青玄已经死在皇城。如今转世入轮回,前尘皆泯,最多也只是他的故人,自己却不会再是对方的故人了。
    
也算等来了等不来的人,鬼王内心自嘲道。
     
少年扬眉一笑的样子确实存着前世光采,像是裁了几寸日光进了眼睛里,目光明朗又温暖,一样的澄澈。鬼王实在不忍拂他一番心意,道:“多谢。”
    
谢什么呀,少年抱着兔子连连摆手,冲兔子努努嘴,道:“怎么让它下来?”
   
它喜欢你,鬼王的语气难得温和下来,“你带它回去吧。”
    
   
隔了近七日,那少年才抱着兔子回到家。平日出海都是早上出海、下午便可回来,家里人一天两天没等到他,以为少年遭了灾、被海神带走了。他的母亲哭喊骂天了整整七日,嗓子沙哑,再也吼不出春雷霹雳一般的话,只是扯着嗓子问他:“儿啊,你是不是看见了海神,被他带去了?”
    
少年迟疑了一瞬,也就一瞬。他马上流畅地掰谎道:“没有什么海神,我迷路了而已。”
   
母亲道:“那怎么……”
    
不待她说话,少年插嘴道:“兔子是我回来路上捡的。还有,哪会有什么海神?就算有,我们凡人也见不到啊!”
   
他母亲点点头,嘶拉着嗓子,声音几乎完美契合海鸭,道:“是这个理,可是没给你带水和食,你捱这七天也不容易。饿坏了吧,快……”
    
少年被她点醒,仔细琢磨了一会,确实记得自己一次日落都没见过,哪来的七日之说?除非那岛上不是人世,日月所计与人间不同。他不及细思,便被母亲拖去吃饭。
   
那只从岛上带回来的兔子是真的很能吃,大概被前任主人养坏了。趴在小盘子里,鱼虾肉饭来者不拒,胡萝卜居然只当餐后甜点来吃。见它吃完,少年想去揉它一把,被兔子扭开了,给了他一个胖乎乎的白色背影。
    
后来再出海,他循着十六岁那日的经历,试着想去再看看那座岛。只是海面平旷,碧波万里,再没什么黑沼怪岛了。
    
他想,也许那位鬼王终于等到了他的风神朋友,从此两人浪迹天涯去了。漂泊和相守能合在一起,那真的很好。
   
他只是这样想着,嘴角不禁扬起一缕明朗笑意来。
 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——生死了不尽,谁明此胡是仙真。
    
   
   
   
FIN
   
* 后天一模热热笔(?),一次新写法的尝试。少年当然是我们滴小仙人,你们懂的:D,可以联系【 吻别。】这个小片段一起看!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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